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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旻】困兽(中短 完)

真情实感的流泪了

Submerged in the blue:

《困兽》


CP:主国民 副糖鸡 正泰


之前的联文,国民part发完了,在这里存个档。 









人们习惯追随,也习惯失去与重逢。这就好像一个从始至终的信条,连同它所不可避免的缺憾与侥幸,完整了所有人的生命。






0


田柾国始终记得朴智旻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你是我带大的小孩。没本事,就得死。”






1


朴智旻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在这个地方走了很久。




应该是梦,但闻不到一点药物的味道,大概不是药理控制。他转过头,果然看到记忆里那只白身体、黄尾巴的野猫正在巷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极了二圌十圌年前那样,尾巴轻晃,视线暖湿又辛辣。






归因那些纷纷建成的工厂,故乡的空气一向浑浊,沉甸甸的灰霾被雾气包裹,厚重得亮不起天。朴智旻熟悉这一切。大概这个梦境的场景建立在他的记忆之上,所以一切都与他脑海里那二十多年前的小镇毫无二致。




他不记得被困在这个梦境之前发生什么了。只是最好别告诉他,这又是田柾国那祖圌宗惹出来的麻烦。




朴智旻走到街口那间面馆,像以前一样坐在门前的梯级。小时候的他吃不起,每天跑来面馆旁边闻着味道,吃早餐摊剩下的馒头。






他不算是一个有很多故事的人。年轻的时候扛把枪、揣着刀,鬼门关跟前走了好几遭,从地痞流氓干到亡命之徒,不过就为混口饭吃。




他十二的时候,闵玧其的名气已经不小。




二十三四的年纪,正是年轻力壮、锋芒初露。那人从最底一路摸爬滚打,混到了北城当家的身边的小弟位置,吃的是脑子,命也豁出去不少。


 


那时候的朴智旻还是个脏兮兮的三毛。他爱钻巷子里捡东西,和闵玧其那伙人打过几次照面,但从未靠近。




只在那一次闵玧其一个人出现在巷末,站他跟前,他才真正仔细打量过那人的模样。身形不高,穿着一身黑,五官淡薄,线条坚硬。相由心生,关于后者的两个形容词,朴智旻直到长大后才真正明白过来。




那时候的朴智旻什么都没有。闵玧其也是,翻来覆去,兜里真正攥着的只有一条命。




但一条命能做很多事。闵玧其把他带去了街口那间面馆,这么说的时候给他递了双木筷。




朴智旻还记得那时候他忙着呼哧呼哧地吃面,雾气在他俩之间不停打转翻个儿,他偶尔停下来歇会,就隔着空隙看见闵玧其盯着他的模样。




他第一次在别人的眼里完整地看到自己。完整,而不带太多别的情绪,只是完整的自己。邋邋遢遢,只剩一双乌溜溜的眼珠子清明。




后来闵玧其问他要不要跟自己走。他眨眨眼,然后点点头。




他忽然觉得,应该试试。




那么就试试吧,反正他们什么也没有。闵玧其等朴智旻把碗里的面汤也喝得一滴不剩的时候站起身来,掏了钱,就领着他出了门。




故乡的天很少大亮,那日的天也和多数时候一般沉郁。厚重、湿热,压抑却又无限包容。闵玧其是蛰伏其中的动物,大约是两栖。所以无比从容,又满怀侵略。




那时候的他还看不透这些,也不知道这一试该是多久。






他跟了闵玧其的八年后,那人终于混出了名堂,坐上北城的二把手的位置,东西南北城里无人不识的人物。




他们的关系也在这八年里发展得斑驳杂乱。某些东西逾越恩情后,就呼之欲出起来。主演不曾认真追究,也无人遑论更深的东西。




闵玧其从前立在最上游,截住了朴智旻的源头,剜下他最深那口。没人知道他要来何用。直到他死,朴智旻最清澈的那一块,才终于又空余了出来。






他死的时机不算好,刚好是时局变得愈发混乱的中段。风口浪尖,朴智旻顶上了他的位置。北城老当家手腕强硬,家业根基也牢固,元气大伤下硬是保了北城五年。




黑道的天向来变得快。此间权力叠覆、风云诡谲,唯有四家屹立不倒。但这次的形势不同往时,再没人能说得准。




北城家里头乱,气数已尽。当田老当家溘然长逝的消息不胫而走时,最后的稻草就这么轻轻压在那只年老的骆驼身上。




于是当年十七岁的田柾国接替父亲新官上任,面临的便是这番内忧外患的局面。






2


朴智旻就这么在这间面馆前坐了半天。碰不了东西,面前车来车往,他看着那金色的大圆盘从东城落到西城那头,竟也不觉得饿。




他站起身,开始找另外的地方呆。走远一些会有一间电影院。虽然坐得不舒坦,但总归是个打发时间的去处。




他估计现在田柾国到处寻他无果,该气得团团转。




小少爷就像头没长大的幼狼,老爱盘着尾巴磨着爪子算计别人。急了就火大,脸上还要装着不动声色。朴智旻却很乐意看他着急,看他团团打转,惊慌失措。可能他才是头大尾巴狼。






那年田柾国临危上任,骨子里也是这等血气。田家到此仅一棵独苗,老当家有意相瞒,朴智旻等人也是直到这局面才被托付去把少当家从国外接回来。




那日朴智旻带上人马,坐了十几个钟头的飞机才来到那遥远的另一半球。下了机他就让人在别处守着,自己一个人去抓小崽子。身上套了件从中国穿来的黑皮衣,痞得无边无际。看见人了,插着兜就冲人喊小少爷。




田柾国第一次见朴智旻时,那人除去那双笑起来就打弯的眼睛,就是彻头彻尾的地痞流氓气质。




他在朴智旻堵在校门口,只得定定看着那人,漂亮的眼珠子里满是猜疑。




是漂亮,论起五官,这小少爷的倒是比他的要漂亮多了。鼻梁高圌挺,鼻头圆圆,眼睛又大又亮,里头用镇定一层一层裹起,藏好了慌乱与不安。




朴智旻想到自己,不由得也提了点兴趣。




“小少爷,”朴智旻眉眼弯弯,打量了面前的小少爷一番后才满意开口:“当家的让我们来接您回去。”




“们?”




田柾国蹙眉瞪他,面前这人一看便非善类。一直瞪到朴智旻不舒坦了,撇撇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扔了过去,就将人一把拉过往巷子里钻。




田柾国迷迷糊糊地接下,还没细看就被拉到了一旁。刚想警觉地大喊出声,朴智旻便一手捂住了他嘴。手腕关节也被轻扣着,使不出力,他正想继续瞪人,才终于听到后面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意识到有人,田柾国没再大动作。被松开手时才看到刚刚朴智旻扔来的石头,确是父亲的信物不错。




田柾国放在手上掂量了一下,抬起头来,果不其然就看见那人靠着墙好整以暇地看他,脸上一派悠然,眼底却是张扬的笑意。




他一向不轻易外露情绪,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皱起眉。田柾国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那么讨厌那人笑里的轻视。






后来田柾国被顺利带回国,一路上意外地风平浪静。他猜测是朴智旻给帮忙解决。往后又翻了几页,他才晓得那天那人,就是他家子里那二把手朴智旻。




闵玧其呼风唤雨的时候,田柾国还小,没有接触过父亲的那帮兄弟。等这位小少爷长到十七岁的年纪时,闵玧其的名字已经成为朴智旻人后的谈资,不再光鲜亮丽,倒是裹了不少俗事所累的感觉。




更新换代,田柾国偶尔听过那人的名号,都是经年的旧事了,便也自觉忽略。反而是朴智旻,当真取代了闵玧其的位置,成为北城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二当家。




而他的那位一人,在田老当家过世后,也变成了田柾国。




父亲曾同他说过,没有朴智旻这号人物,北城留不到今天。留他是福,是运命,也是劫数。




好刀得用,且不能胡乱用,也不能胡乱磨。磨坏了,伤刀,也伤神。




父亲没有细说,他也不愿细想。后来父亲死了,田柾国被推着走在了前头,只好继续咬牙拿着父亲的爱刀,守他破败孱弱的江山。




朴智旻就像一口不肯说真话的井。田柾国外冷内热,内心那好奇与执着不可避免地打上了这口井的主意。




井水看着黑,又太深,一开始田柾国不敢贸然去试,于是三圌不五时就往井里扔石头,带点不上道的念头。




砰,砰,砰。




一朵又一朵水花小小炸起,然后波纹被惊扰得蔓延开来 ,得不到后续,渐渐又消沉下去,老井却仍然不肯说真话。






朴智旻很多时候也会想起这个初见。那一日他便能预知往后眼前少年的痛苦不堪。




他亲身经历过这苦痛。人只能深深扎根在污泥里,汲取养分,抽条发芽。灵魂的每一次破土、呼吸与舒展,都作为成长的代价,在这条路上越来越痛,越陷越深。




恐怕连朴智旻自己都没有发现,自相遇的第一日他就对这位好看的小少爷种下了同情与期冀。




而这同情与期冀,又不可避免地带着恶意。






3


田柾国接手北城的时候,自己的爹已经死了挺长时间。他凭空冒了出来,道上风言风语,都道这初出茅庐的田家少当家手段狠戾,段数不低。




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了,养他的只有父亲。父亲寡言,给他是空白的童年和严苛的要求。但他的灵魂在从前却很自圌由,甚至没有方向。像是没有理由一样,只有一股执着的狂热,支配他完成所有的严苛。




出国后的自圌由让他心性更高,但他也因此缺少了接手的缓冲。




第一次见朴智旻的那天起,田柾国的人生就这么被强制重启。爹死了,娘早没,他一夜之间被圌逼着挺直腰杆,去踏那些没踏过的路子。




从前学的根本不够。于是江湖行走多年的得道高人朴智旻飘然而至,给他如此这般指点一番,又再飘然离开。




田少当家的人生就这么苦逼又忙碌起来。但他不知道,朴智旻最喜欢看他碰麻烦时,像只狐狸那样缩成一团,默默算计别人的模样。




因为这会让他想到从前的自己。从前的朴智旻也是这般,内心慌忙惊疑,表面不动声色,默默算计。




他适合这位置。朴智旻一眼就看得出来。那小孩眼里有野心,野心还不小。所以哪怕他也得痛苦不堪的长大,却还是适合的。




他和朴智旻不同。朴智旻不在乎做成了什么,他只是被迫处于那样的环境,处得久了,思想自然地区分开来,便好似从里到外都是黑的。黑的心,黑的命。




田柾国觉得那人是亡命之徒,是只没有腿的鸟儿,注定只能一直飞翔。所以他不懂朴智旻为何圌在北城停住了脚步。他自己也同样被迫继承他的宿命,可他不可能得过且过。田家家底在这里,要么一抔黄土,要么活得风光,没有第三圌条路可走。




朴智旻说他执拗,这执拗性子会误事。但田柾国没法改。




他讲究,却没法将就。






听到他这句话时,朴智旻直接一个白眼翻了过来,手上筷子也没停,啧啧道小少爷啊。




他看着面前在大排档端坐着的田柾国正低着头,头发顺直,看着倒是乖巧。那人认真地把自己碗里的胡萝卜丝和葱挑到一边,朴智旻不禁又啧了一句,用筷子夹走那人挑出来那一堆可怜兮兮的胡萝卜丝,一把塞进了嘴巴。




“小孩子。”




田柾国本想瞪他,但那人也开始挑走自己碗里的胡萝卜,咬在嘴里咔嚓不停。




田柾国其实挺讨厌他喊自己小孩子。但他又喜欢他的吐字。




不算特别亮的声音,淡淡的,尾音总带着点腻。像裹了糖的烟卷,烧得甜腻粘圌稠,吐露的烟雾湿重温暖,又有些辛,沉甸甸的灼人心肺。




田柾国晚生了十三年,于是他并没有听到过朴智旻从前的声音。




闵玧其倒是有这运气。朴智旻从前的声音比现在软乎多了,不脆生,带着奶音,黏黏圌腻腻,又亮,心情要是好了,说话能腻歪得人不行。




但他老了,嗓子也受过伤,还抽烟,声音就这么沉了下去。




田柾国并没多想过什么从前将来。他耳朵里第一次听到有关那人的就是这声。他觉得这声音太像本人了,外头被磨得有些粗糙,可在你觉得它糙的时候,又还是有那点湿暖包裹着你。




不多,就那么点。可你仔细想一想,又觉得着实珍贵。偶然得到后,心里便总是忘不掉。




那天没什么特别。只是朴智旻刚帮他解决了事,受了点伤,说是过来讨点慰问,夜里拉着他就来到某个大排档开吃。




“小少爷,太激进不是什么好事。”




他托着脑袋,嘴里嚼着条青菜,吧唧吧唧地嚼。嘴唇沾了油水,油腻腻的。




“你说你给缓缓、等等,不挺好的嘛,非学你爹搞这套。”




那段时日他很不好过。门户没清好,所有人都得防备。若不是朴智旻的分量,他一个十七岁的小毛头,甚至还不一定得到响应。




就连朴智旻他都不敢全然相信。可在当时,除了他自己,他只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倚仗。于是在那似乎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他只能犹疑地一点点信着那人。




信着那人偶尔的暖,与那人未加掩饰的爱护。




心里的笃定只有半分,于是他只能笃定半分。




当时的田柾国只能循着直觉。他骨子里有着与生俱来的决然直接,形势却逼圌迫他必须多疑善虑。尽管并不是本意,但他对朴智旻的信任,已经来得越来越重。




他守着那口井,无从下手,却也不愿放过。




老天爷看着呢。他就是得不到,也落不得别人手里。






4


“你想把阿天的盘口清掉?”




田柾国坐在堂前处理着手里账本,抬头一看,说话那人正倚在门口悠悠地抽着烟,烟雾一溜地在风里飘。人的侧身倒是逆着光,另外那头映着泛红的黑影。




他恩了一句当作答复,那人歪头,似是在打量。




“小孩子。”




朴智旻的手不算好看,手指不长,手掌也不大,还有些肉。上头的老茧细密地爬满纹路,田柾国被它们扣过手腕,记得那时候的粗糙触感。




“留着也是麻烦,不如早日清了。”




朴智旻听到这话就笑了。烟雾从他嘴里散开,从湿热的口腔来到冰凉的外头,缭绕在上空打着转。




他夹着烟抖了抖灰,那一向修剪好的指甲盖上映着一个个小小的弯月牙。而他的眼藏在那呛鼻的烟里,看不明晰。




“当初把你捡回来的时候,早该料到田家的种都不是逆来顺受的。”




朴智旻背着光。从田柾国的方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周圌身的烟雾被风一吹,都匆忙围着他打转。




“可我也得劝小少爷一句。我们称你少爷,称你当家的,敬的是你的位置。杂碎们动不了你这点,却不碍他们的事。”




田柾国不语,不久前时日的阴影还没有彻底散去,他明白朴智旻的意思。而朴智旻终于抽完最后一口,将手上的烟往身后的墙边按灭。




“你总这样,”田柾国总算知道大门墙上的黑印子是怎么回事了,不禁皱眉道:“怪不得墙上都这么难看。”




没有料到那人会突然扯到这里,朴智旻睁着眼睛愣了半天,眨眨眼,歪头去看那斑斑勃勃的墙,再复又看他那正正经经皱着眉头的小少爷。然后扔下烟屁圌股碾了几下,片刻才抖落笑意。




“好啊,”他自顾自地点点头往外走,语调似笑,“那么就当作利息,我也给小少爷解决点小麻烦。”他拿出不知何时握在手中的短刀,阳光下刀刃锃亮,“等我什么时候给小少爷糊好了这面墙才算完。”






那天他的确帮田柾国解决了不少麻烦。田柾国为了彻底解决意图反水的盘口,自己在自家宅子前摆了一局。手下的人早派了出去,也不知朴智旻是哪里收来的消息,单枪匹马地回来守他,也还给他守对了。




田柾国没上前帮忙。他就坐在里头,看院子里那人身手轻巧利落,阳光下皮衣里的白衬衫沾上不少旁人的血,手腕一抖,又甩出淅淅沥沥的一串,在水泥地上溅了一路。底下横七竖八,躺的都是他给他清的人。




他给他清的人。听着好听,实际场景却着实并不那么好看。




那日朴智旻解决完了也没有忙着把自己弄干净,提着刀就踏进屋里。血珠子还顺着刀柄往下滑,全砸地板上。他闻见那人身上浓重的血腥味,像沁在风里的一样,铺天盖地地笼过来。他很久都没能忘了那味道。




兴许早前的烟草烧灼的味道还没完全散开,所以里头还藏了点辛辣。污浊的腥气,清冽的风,他刚好想到他的声音,很想把他一把抓来,闻闻上面到底有没有那甜腻粘圌稠的湿暖,疲惫又挠人。




那人刚巧站在风口,衣服滴滴答答的都是血。又逆了光,身影沉得发亮,茫茫的卷着毛边。远远看去,像把立着的刀,血水就顺着刀刃滑落。






后来直到田柾国终于把他拐了上床捧着吻着,他也忘不了那一天。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当年闵玧其捡了十二岁的朴智旻,朴智旻想跟他过一世。而朴智旻保了十七岁的田柾国,田柾国也想跟他过一世。




他们都在人心里最柔软的时候给了最致命的一击。于是得到的,都是那人心里最亮敞的那一块,特别年轻,特别勇敢。




一刀下去,那痕迹就随着它搏动,砰砰的,炸出圌血花来,随着脉搏,随着心跳。




田柾国内心那交布的顾虑也被一时砍了个稀巴烂。于是他掏掏心窝,麻溜地清了一块地方出来,朴智旻就这么住了进去。




左心房的一室一厅,不大也不小。






于十二岁的朴智旻和十七岁的田柾国而言,柔软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田柾国总能感受朴智旻身上经历过许多,并都被藏得很好。现实也的确是那样。朴智旻或张扬或内敛,他都并不能全然看透。




有时候他有些恼。无论多么轻描淡写、旁敲侧击地试探,那人都只会把他的世界辟一亩园地,安安静静地让他参观。没有多一分,没有少一分。而他虽不愿安分守己,但始终破不开多一步制约。




后来田柾国渐渐觉了自己的分量。他明白过来,朴智旻并非无意,那人也对他有念头。只是这念头到底有多大,有多久,他没有把握。






朴智旻的烟瘾不重,偶尔抽抽,所以牙齿手指都白净。田柾国知道这点,朴智旻也知道他知道。就像是田柾国并非没有在宅子里留人,朴智旻知道这点,田柾国也知道他知道。




但是那面墙却被朴智旻忘了。田柾国等过他来,没逮着人。后来再又想起来的时候,去外头一瞧,黑印子却已经没了。




只留下崭新雪白的一面,在几堵发黄的墙里头兀自光亮。映在田柾国的那半分笃定里,像被什么压重了筹码似的,越发的沉。






5


后来田柾国时不时想到那面雪白的墙,也没能想明白自己为啥就肖想上了朴智旻。




也许因为那人像风,太野,他抓不住。抓不住便惦记,抓不住便肖想。他总觉得这口井是他先发现的,他得不到,别人也不该得到。




事实上这无非一些聊以安慰的说辞。




田柾国心里多么躁动,表面就多么不动声色,以至于朴智旻一开始也没能搞出个所以然来。




朴智旻爱搞男人还是爱搞圌女圌人,他不在乎。既然那人并非无意,那么自己的分量也该同他对他的信任一样,越来越重。




不然这不对等。田柾国受不了这样的不对等。




这样的执念,他是在某一天才意识到的。那天他踢开酒店房间的门,朴智旻坐在那借着光来了根事后烟,看见他来也没惊讶,弯着眼睛同他打招呼。旁边的床上还躺着个女人,从他进来那时候就开始哆哆嗦嗦。




田柾国也说不清,那一刻那些许恍然是什么。




朴智旻起身,捡起地上的衣服就递到床上。过程中面对田柾国,身影刚好遮住了女人。那女人飞快地穿好衣服就跑了,鞋子都提在手上,估计是因为看到他的模样。




田柾国松了松领带,把手上的东西扔了过去。朴智旻随手接住,指上刚好没沾到短刀上头的血污。




他没问田柾国这幅鬼样子是怎么进来的,随意把刀在身上擦了擦就收了回去。




“似乎打搅了一桩好事。”




朴智旻上身没穿衣服,肌肉的纹理紧绷着很好看。这才是真正锻炼得当后的身材,不算壮硕,却结实精瘦。田柾国的目光在挪到那人的腰身时停顿了片刻,才复又移去那人的眼。




朴智旻没回应,只是笑笑,坐到了原先的位置,懒洋洋倚着。眼睛轻眯,像只正在晒着太阳的豹子,抖着猫脸上的胡子笑道。




“小孩子。”




声音轻落。田柾国不搭理他的调笑,浑身的血腥味并不好闻。




“女人该拿来疼,她们有着男人没有的用处。”




不知何时朴智旻又站了起来,走到田柾国身边松着他的领带。田柾国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一些,现在这个姿势就是鼻尖能碰见鼻尖,呼吸能盖着呼吸。




除了交手,他们从没靠过那么近。田柾国低头就能看见朴智旻的眼睛,睫毛低垂,纤长细密,恹恹搭着。声音平淡,惯带的戏谑意味似有若无。




“男人再不济,也不能欺负女人。”




“你不该靠那么近。”




似乎是很有趣,朴智旻抬头盯着田柾国的眼睛看了一会,“为什么?”




田柾国也盯他,“因为我喜欢男人。”






朴智旻听到这话就笑了,眨眨眼,把帮他松开的领带解下。那布料刚轻飘飘地落到地上,下一秒田柾国就猛地发力扑了上来,和他裹一块砸在了床上。那人身上的血腥味也左右袭来,像是压迫。




“我圌操,喜欢三十岁的老男人?”




朴智旻怀疑这人早有预谋。在裤链被拉开,裤子也在被努力拉下的时候,他忍不住戏谑道。




“闭嘴。”




田柾国正费力解着他的裤子。他说不出这种冲动来自什么。把朴智旻甩上床的那瞬间他确定自己当真想要他。下圌身涨得发疼,尤其是在看见那人低垂的眉眼,还有白花花的精瘦躯体,都教他眼角发红。




朴智旻眼睛习惯地弯出了弧度,嘴里噗嗤一声。他轻易就挣开了田柾国的禁锢,腿伸去那人后头轻轻一勾就借了劲把人压在下头。田柾国还没来得及反击,手腕又被那招数扣着,使不上力。




接着朴智旻的嘴就凑了上来,先是贴着唇,吐息湿热,眼睛映着眼睛。田柾国看见那人眼里的笑意,甜蜜又轻蔑,然后用舌头把他的唇熟练撬开,动作强硬而富侵略性。




他想起嚼烟草时嘴里的味道。辛辣又刺圌激,气息钻进嘴里的时候,清冽都被沾染了湿暖。然后他闻见自己身上的腥气,突然觉得这才是朴智旻该有的味道,侵犯、从容、强硬、尖锐、又恰如其分的柔软。




“小少爷,”这次朴智旻的声音轻飘飘的,带了点黏圌腻。那音色是年月里打磨过后还剩了点的纯真,就只剩这么丁点,一分不多。但田柾国听在耳里,把那丁点都像听出了万分,身下涨得更疼。




“咱不喜父子禁忌那套。”




他干脆地结束了吻,把田柾国手腕揪到一块压着,空出的左手轻轻点了点田柾国的鼻头,竟有点安慰的意味。然后笑着利落翻身到地毯上就整理好裤子,束上皮带。




套上皱巴巴的衬衫,回过头来田柾国正躺在床上盯他,脸色阴郁。






“你真想上我?”




他随口一问,田柾国压根就没打算搭理他。扣好最后一颗扣子,朴智旻啧啧地摇摇头,“凭小少爷这样貌和势力,想要哪个雏不好啊,偏来图我这俗人。”




最后他弯腰从地上捞起了黑色皮衣,一把搭在身上,地痞样地站着。




他看见小少爷恶狠狠地盯他,那一幅小狼崽被欺负了以后只能闷声呲牙咧嘴磨着爪子的模样,心里快意,竟觉得有些可爱。指不定这小子心里头正盘算着怎么报仇呢。




“不过俗人贪的也不多,”他慢慢踱出去,声音一片片化开,像极了田家老宅子后院池塘里,夏天被风吹得摆舞的荷叶,清淡里又裹着暖。暖得潮圌湿,柔软,暧昧又隐约。




“谁有本事,自然就得听谁的。”






6


田柾国那天以后当真发愤图强,就以压下朴智旻为己任。




朴智旻的确是个称职的老师。他教了田柾国很多,从天上到地下,从黑到白,从男人到女人。




而对于田柾国的这个心愿,他始终以看好戏的心态不多评价。




后来田柾国终于如愿以偿把朴智旻拐上了床,来点套路嘛,朴智旻也半推半就地顺了他。




但随即而来田当家发现他并不满足。




他上了朴智旻,他上的朴智旻。但朴智旻还是那阵风,他依旧虚无缥缈。田柾国没法把他绑在身上,也没法拴住他。他会跑。




可他要的不仅如此。




他把朴智旻压在床上啃脖子,抓着腰来点润圌滑就往里捅,那人汗珠从额头滚到睫毛,湿圌润一片。他看着那人湿漉漉的眼睛,忽然就很想吻下去。




他也那样做了。那辛辣湿热的气息呛人心肺,他最后深深吐息,只看到朴智旻睁开了眼,直直看着他,睫毛湿圌润,眉目难得清淡平和。




那晚他们只做了一次。田柾国本想继续,却又被朴智旻故技重施。光拼力气朴智旻比不上田柾国,一来二往之间来了个平手。




朴智旻扯到后面时嘶了一声,嘀咕着果然不能便宜个处在上面。田当家挑眉想再接再厉,就被朴智旻勾着脖子碰了碰嘴角。




“乖,别仗着我宠你为非作歹。”




话音刚落,那人又利落地翻下床走去厕所清理。田柾国倒回床,倒不知如何反驳。




那人是宠他的。他知道这点。




但这点也同样虚无缥缈。田柾国没法确定这样的偏爱会持续到什么时候,他甚至不知它从何而起。




十七岁那年他就想了跟朴智旻过一世。没有娘,死了爹,身边又太黑暗,每个人都争着上来分他父亲摇摇欲坠的家业一口。




那时候他拼命长大,却没有时间供他长大。朴智旻就像一忒不靠谱的园丁,想起他来揠一揠,又想起来又揠一揠。田柾国这株苗苗就这么被拉扯着,不得已地长大。




他一向在表面声色不动。可内心的那股狂热与直白,总归无法逃避。




田柾国曾选择躲在朴智旻不多时的荫庇下长大。后来他长大了 ,那些无法回避的后遗症便愈发强烈。






他清楚朴智旻对他有意,但他没法利用这点做什么。所以在他终于从别人口中听说闵玧其这号人物的时候,一切都明白起来了。




他甚至不需要刻意脑补,故事都已经完美构建完成。




他觉得朴智旻和他不同。那人清楚自己需要光才能活下去,他不需要别的任何想法。






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朴智旻对他有意,却还只是大大方方的辟一亩园地让他转悠了。




因为他在那片园地里头安静从容,故事由他负责讲,节奏由他负责调。而别的那些,却住了人。一个死了的人。他在那个死人面前,还是一个小孩。还不需要满手血腥,运筹帷幄。




就好比田柾国总觉得自己能在那人面前窃一份宠溺与纵容。而这所有,只有他一人能独留。哪怕他不敢取,他也笃定它的存在。




那是田柾国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慌。他警觉地意识到闵玧其在朴智旻心里的位置,同朴智旻在他心里的位置。






那一天他抓圌住朴智旻灌了许多酒,把人逮回了家就往床上翻。他发了疯似的把人按着,朴智旻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神经,力气却没发了疯的田柾国大。




上床这事情不是竞技,总得讲究配合,不然上面下面都不舒坦。没疯却半醉的朴智旻和疯了的田柾国分明不在一频道上,于是干了几个回合后,两个人都要死不活地躺床上,一点都不愿动弹。




这时候田柾国已经老大不小。二十出头的年纪,正是一生最好的时候。他手上的北城也渐渐起死回生,虽不到往日全盛,但不再由得别人随意妄想分一杯羹。




田柾国其实并没有太懂,他心里也没底。他们这样的人,不能随便说喜欢,更不能随便说爱。那没法是一辈子的事。人生里来,死里去,谁也赌不起一颗心。




田柾国也赌不起。可他贪。他不知道为什么碰上朴智旻他就变了,变得更加无法预想,变得更加偏执。




没有人教过他爱。他有与生俱来的热烈决绝,所以他发了疯地想得到什么。可朴智旻不一样,他与别的很多他得到过的东西,都太不一样了。




他太特别。田柾国只能这么定义。他不知道这叫不叫无法失去。




但田柾国还是把朴智旻拉了过来,用手臂仔仔细细地圈好,再往那人脸上轻轻吹了口气。朴智旻恹恹地睁开眼,眼里的水气已经退去,睫毛懒散搭着,小灯里却是看得明晰。




他们做圌爱通常都会开一盏小灯。黑夜里的温暖会让人无意识地放松懈怠。




他借着灯光看了朴智旻许久,看见那人眼里柔软,缱绻又懒散,是一贯的粘圌稠甜腻。他想朴智旻就是这样,甜蜜又纵容,柔软又冷漠,让人爱恨不得,又不甘放手。




“你爱闵玧其吗?”






朴智旻也懒懒地看了他许久,最后笑道,小孩子。




他的笑还是久远的轻淡,眼尾轻弯,疲惫又挠人。那一瞬田柾国的心莫名就定了,不经意间还多了些难过。至于是为何,他不想说清。




他看着那人轻轻阖上眼,然后睁开。像一尾溺水的鱼,倦怠地吐着泡泡,下一秒仿佛就要睡过去。






“不爱。”






7


回国前田柾国曾认识过一个人。比他要高些,也是中国人,叫金泰亨。田柾国那时候不过十四五岁,无聊报的舞蹈班,在课上认识了这么一个同乡。




可能的确有点缘分吧。过了一段时日他才想起来那种熟悉的感觉是什么。金泰亨曾是他儿时的玩伴,和他一块爬过树掏过鸟窝,也一起滚过泥地。但那人很早就转学离开,田柾国的记忆也模糊得不剩太多了。




他想起来要询问的时候,金泰亨正在大夏天里顶着大太阳吃着双球冰淇淋,还把蛋筒上的巧克力味全挖到了田柾国碗里,语气不满地说你大圌爷的终于记起来了啊,这顿归你。




过了很久以后知道了闵玧其,田柾国竟又在记忆里模糊想起了金泰亨。






喜欢跳舞的那段时间里,他就跟每一个叛逆的孩子一样逃课跑去舞蹈班。大概有他乡遇故知的依赖在,金泰亨也乐意和他相处。于是仔细想来,从前过的生活在叛逆里也算井井有条。上课,跳舞,吃饭,睡觉。而中间两条基本都有那人在一旁陪伴。金泰亨生得明朗,性格也是,田柾国和他在一块从来都不乏味。




但归根结底也只能这样评价。可能这顶多算一项成长的安慰。所以当生活悄然缺少了某块环节的时候,田柾国还是顺利地适应了这一切。




忘了哪一天金泰亨不再出现在舞蹈班,田柾国也再没拨过那人的电话。他们就像是约好了一般地不再联系,不再见面,田柾国也顺利回到了一个人的轨道。




闲人与往事就像河流来了又走,从不停留。田柾国赤着脚在里面走,迎面阳光刺目,背后是拉长的黑影,摇摇曳曳。




后来他偶尔会在某个下午回想到那段双人份的时间。一般是安逸的、惬意的午后,他也只能想起那时候金泰亨沾满冰淇淋的嘴唇总是开开合合,不知道嘟囔着课程、音乐、球赛,还是别的什么。




他也不大记得了。






他有时候也会想起父亲。




那个时候,童年里田家老宅的模样就会变得清晰起来。他曾在后院的池塘边捉过蜻蜓,在院里的老榕树边扎过马步。他记得老榕树的树冠很大,哪怕是大夏天,底下也特别阴凉。父亲从来不曾管他,师傅让他在树荫底下练功,他却还是要跑到远一些的太阳底下。




但那没有用,父亲还是不曾管他。反倒是他还碰见过好几回前院处刑的时候。那时候人总围满了一圈又一圈,他爬上那棵大榕树,看到人群中间跪着几个人。




他知道什么将要发生,但他还是不愿闭眼。所以当那几个人在他眼前被生生砍断手脚,血分别从他们的断肢发了疯地扑向地面的时候,他才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田柾国记得一些这老宅子里温软细碎的记忆。但它们都已经长了毛,卷了边,随着生命的进程慢慢不见了。那些余下的东西干涩又晦暗,就像个黑洞,他总觉得自己会被吃进去,然后再吐出来一个身体破烂、血肉模糊的他。




后来田柾国同父亲说他想出国,父亲应下,第二日就将他送了出去。




田柾国没想到那么快。不过十二的他懵懵懂懂地走出了老宅的大门,临走前回头望望它的模样,忽然觉得外面像是自圌由,又像是另一个牢笼。而他只能撒开脚丫子跑,还来不及揣测父亲的用意。






这次的事情发生在初春。万物复苏,寒气游走,北城年轻的田当家被摆了一局,差点就在东城嗝了屁。他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朴智旻正站在窗边抽烟,背对着他,身形挺立,一身人模人样的正装,露出一小截白圌皙的脖颈,细碎的发尾服帖覆着。




他才刚醒,那人就发现了。还没等他开口,朴智旻已经把烟掐了,递了杯温水,就着他喂了口。




田柾国这次惹上了大圌麻烦,算是自作自受,而朴智旻还是保了他。




朴智旻坐在床边拎起了惯用的短刀,手上拿个苹果削着皮。他手法快,这把本职供于杀人的刀几秒内就把那苹果削成了白花花的肉圌身。他切了一块,就着刀递过去,刀锋正对着田柾国的面门。




朴智旻一直没说话。田柾国看不通透这人是动了怒,还是懒得言语。朴智旻说话就这样,真话当假话说,假话当真话说,最后再半真半假地揉一块,你妄想看出个鸟来。






两人的沉默直到手上的苹果被喂完也没有结束的迹象。田柾国不禁也有点来气,冷不丁来了一句:“我要死了,你会比对闵玧其更难过点?”




朴智旻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眨眨眼睛又掏出了烟盒。




他把烟盒往床边磕了磕,夹起那根烟,又掏出打火机给点了,用的是最便宜的塑料样式,小卖部卖一两块钱那种。




朴智旻朝他压去,身形带来的阴影一时间完完全全笼罩着他。田柾国不禁皱眉,被朴智旻恶意朝他脸吐出的烟呛得咳嗽不停,连着伤处也被牵扯得生疼。




朴智旻声音里仅剩的那点轻暖音色现在消失无踪。田柾国听在耳里,像是被那铺天盖地的阴影,生生绑死在了原地,无处可逃。




“你是我带大的小孩。没有用,就得死。”






田柾国并非浑然不觉。




朴智旻对自己实际上也有种说不清的执念。他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在自己身上看到他的影子,所以格外宽容,又格外残忍。




“你试我?”




朴智旻又抽了一口,风从窗子里漏进来。他的声音透着三月的料峭寒意,沙沙作响。




他抿着唇笑,吐出田柾国很是熟悉的烟雾。吐的时候轻眯起眼睫,像一只慵懒的,弓着身子伸懒腰的猫科动物,藏起了能瞬间撕破人喉咙的利爪和犬齿。




“这点你要倒要比他孩子气。”




房里不断窜起呛鼻的白烟。田柾国透过中间隔着的烟雾看过去,看那人烟雾横行的眼,竟读出了些许眷恋。




真的仅是些许,像是放到阳光底下,一会儿就会蒸发不见了。




田柾国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在与朴智旻的这件事上,他要的不过尔尔。






“我不懂你。”




田柾国开口。朴智旻望去,望见田柾国的瞳仁,像两块黑黑的石头。他伸手夺过朴智旻手里的烟,盯了一会,却没有抽。




“你到底想要什么?要是你什么都不要,何必待在北城这么多年。”




你自然不是委曲求全之人。要是你什么都不要,要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又何必在此。




燃尽的烟灰断落,先是砸在他白圌皙的手指上,再掉落地。朴智旻低头,看见自己漂亮的小少爷的手指被烫出了小小的红印。




“闵玧其可能也搞不懂你。可能你也搞不懂他。”




但你得开口,你不说话,我不知道该给你什么,没有人知道。




“可能你得学会爱圌爱我。”田柾国继续开口,“可能我也是。”




不然我们都只会是生命里拥有一半缺憾的半途而废的人。




田柾国丢掉了手里的烟,把朴智旻一把拉近自己,狠狠吻了下去。




那人嘴里烟草味比以往的任何一个时候都重。田柾国的手穿过他的头发,搂过他的腰,也重重地压着他的背脊。力度很大,他被他状若怀抱地困死在了原地,挣脱不开。




他只能和他交换那辛辣的吐息,再没有别的足够支撑,氧气、二氧化碳、水……它们不足够支撑起这一切。




田柾国最后叹了口气,声音却像是在喉咙发出来的一样,状若野兽低吼,狼狈并绝望。他第一次和他吻到只能用喉咙吞并那些复杂的空气,大脑因缺氧暂时空白,胸膛却起伏不止。




他不知道朴智旻会不会相信。




他那一刻真的想和他一起下地狱。






朴智旻用目光描摹了一下他的眉眼,发现除了长得更深更开,田柾国还是和当初见到的漂亮少年一个模样。




也许他该庆幸田柾国骨子里那些狂热直白还没死去。




他不曾拥有,也不曾失去。




少年越长越高,曾经瘦削的身形越发挺拔。背后的蝴蝶骨上延伸的肌肉也紧密结实,塑造成更完美的形状。从上体到下肢,都是肉圌眼可见的改变。




但他还是那头不肯服软的桀骜幼狼,绷紧了嘴帮子,呲牙咧嘴。把最害怕,最慌张的情绪都严丝合缝地包在里头,只留下最外头从容自持的模样。




他能尝到那人嘴里清冽的气息,来自初生的灵魂,狂热而让人迟疑,偏执而叫人犹豫。




那个漂亮少年被现实缚住了手脚。朴智旻无意为他砍断,便由那最里蛰伏潜藏。他撑起了整个北城。他的狂妄,他的野心,他的试探,他的偏执,全都是盘踞在他生命上的连绵的云朵。




是朴智旻亲手带他回到那个老宅子里,把他按坐在堂前,用那束住他父亲的锁链,绕了一圈又一圈,将他死死锁在原地。




或许护着田柾国的念头只是一时善举,田老当家给过的恩情也本就还清。但他还是一直留在了这。




从前是好奇,想看看那同他有些像的小少爷能走得多远。但他也不能否认他被那人身上的某些东西吸引,或许是那狂热,或许是那偏执,又或许只是那意气。




朴智旻心里清楚,他想体会,他只是不乐意管。




善意这东西,全心全意地给,太难了。






“是吗?”




朴智旻吻着吻着就笑了起来,咧开了嘴,眼睛弯出了弧度,像极了当初第一次站在他面前堵人时,一股痞气却还是翩翩的模样。




“学会爱圌爱你?”




田柾国没有表情,看他低头轻笑。




“他也许有怨我。你也是。你们都是。”




但那又如何呢。他们还是什么都没有。




关于闵玧其的一切念头,都早已时过境迁。朴智旻时不时会呆在回忆里头,想想从前。




有时候也会想起那人同他在床上的模样。五官淡薄,线条坚硬。那人活得像块石头,充满棱角,还没磨平就已死去。




闵玧其也曾把他制在床上,说他是他养大的小孩,没本事就得死。




那时候他的声音像把刀子,一字一字将他凌迟。




后来存有幻想的朴智旻便死了。直到他看到漂亮挺拔的小少爷,表情平淡,眼睛里却神色灼灼,满载力量,像块滚烫的石头,人生才刚刚开始。




他打量片刻,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






“但你也许是不同的吧。”




田柾国看他叹息,眉目还是弯成懒散的弧度,像一座仓促搭建的桥,委顿不安。






8


闵玧其给他买过一双鞋。




在还是小混混的时候,那人花了好不容易才攒下来的积蓄,买了双在当时限圌量的运动鞋给朴智旻。专卖运动鞋的店当时就少,他俩得坐半个钟的公交才能到市中心的商场里寻这么一家。




到底花了多少钱他不知道。当时他被闵玧其拉在身后,只能依稀看到那人点了两次数,才把钱整整齐齐地递过去。




后来他就这么穿了回去。他从没忘过那双鞋,直到现在他还留着,就放在他屋里。用盒子装着,周围摆了一堆酒,多数都田柾国送的。朴智旻来劲了,就一个人倒来喝,然后挂着游戏里的小姑娘号到处溜达看风景。






田柾国自己都不能对他对朴智旻的肖想说出所以然来。有时候他觉得,可能就是这么个事。他在想和别人在一块的时候身边有了个朴智旻,又或是他在身边有了个朴智旻的时候想和别人在一块。那人有意,而他还是得不到,如此便赋予了彼此一些意义。




那人曾比他强大许多,他受过庇护,也只能追随。对他的念想也在这宠溺纵容的庇护下逐渐深重,那人柔软或锋利,温暖或冷漠,都成了完整的定义。田柾国没法只爱他割裂开的一部分。




朴智旻也曾经对闵玧其存过这种肖想,无疾而终了,心里自然有了疙瘩。




田柾国一直宁愿这么去想他俩。这起码能让他觉得故事明亮了点。






可能田柾国和朴智旻都是被圌逼着长大的。但闵玧其逼得太周全,朴智旻却乐意护着田柾国,护得那人还是那副小孩心性。




“知道你要到什么位置吗?”




要说对闵玧其没点想法,十多岁的小年轻朴智旻估计得成性圌冷圌淡。




可这和他期待的不同。朴智旻太疼了,趴在床上的时候眼睛都快疼得睁不开,只能隐约看见那人在阴影里慢慢穿着衣服,动作平稳,声线平静。




“你要当在天上的人。地面虽然踏实,但太低。你心气高,这儿容不下你。没有人能护你一世。”




他记得那人耐心地把衬衫扣子一颗颗扣好,只能稍稍看得清下颌的线条,坚硬又锋利。




然后那一天,存有幻想的朴智旻就死了。哪怕他不知道他对闵玧其有着什么幻想,什么期待,而现实又和那有什么不同。




“用你的命记住这一点,小孩。你是我带大的,没本事,就得死。”






从前他不懂闵玧其,至今他仍然不是很懂。若他无心,他大可做得再决绝点,从前的一切都可不必。若他有意,这一切就更说不通了。




他到底有没有动过哪怕一刻的念头,朴智旻猜,这也许只有闵玧其一个人清楚了。




但闵玧其已经死了,一切都不会再有答案。朴智旻也已经过了在乎的年纪。




也许他和闵玧其注定是这样的结局。那种类似,关系的结束只取决于一方死亡的那种结局。倒也再适合不过。






后来田柾国在某次机缘巧合之下同一位老前辈聊了几句,那前辈瞅见他钱包里塞的朴智旻蠢兮兮的大头贴,给认了出来。




那老前辈和他说起一些轶事。说当时西城的老大曾打过这位北城当今二当家的心思,还专门跟田老当家提过这事。其实要人在其次,借机起事端倒是真。但话说的明白,他爹不好糊弄,只好使上朴智旻的直系大佬闵玧其。




事情具体是怎么解决的,那人也不清楚,只知个大概,恐怕还是有点关联。




当他向朴智旻提及那桩旧事时,那人正窝在沙发上,低头玩手游玩得不亦乐乎。田柾国凑过去看,那人竟然还在玩几年前的切绳子。




要放田柾国,早几百年前就满星通关了。




“我说,我知道这事。”




朴智旻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而田柾国的注意力被背景那只吵闹的青蛙吸引住,没作出回应。




但朴智旻依旧自己接了下去,向田柾国提及闵玧其的时候,他一向坦然。




也不知是不屑于,亦或是无谓。




“刚发生的时候我的确是不清楚的。后来有了风言风语,我大概猜到是他把我给保了。等他死了以后,一切都明白了。”




朴智旻说这话的时候,手上操作依旧不停。田柾国的注意力重新回到那人身上,那人头发乌黑柔软,低头会露出白圌皙的后颈。




田柾国突然没来由地想到金泰亨。




他想起那人那时候也喜欢捧着手机玩游戏。他有时候吃完东西就不耐烦地敲他脑袋,只是因为感觉到了被无视。但其实他是误会了,田柾国未曾有一刻和他呆一起的时候忽略过他。在那时自圌由又孤独的田柾国身边,金泰亨的确是特别的。




他的头发似乎也是很柔软的,他不太记得了。他忽然有些想知道地球另一个角落的那人,此时此刻又会做着什么,又有谁陪在他的身边。




这样回忆起故人,故人便遥远得像一颗死去的星。又亮,又静,又远,又不可得。






朴智旻把游戏音乐调了回来,一下客厅里吵得不行,充斥着那段欢脱的旋律。




田柾国忽然心里就有点郁闷。他凑上前,碰了碰那人的嘴角。然后拿走手上吵个不停的手机,捧起朴智旻的脑袋,盯着眼睛看了一会。




他最满意这样的时候。四目相对,朴智旻的眼里只有他一个人居住。




下一秒朴智旻甩开手机,压着田柾国的脖子吻了上去。动作难得温柔,吐息依旧暧昧湿热。田柾国紧绷的身体是年轻人勃发的荷尔蒙气息,那也同样辛辣,性圌感又危机四伏。可他的气息又依然清冽,像风一般自圌由舒展。朴智旻吻上去,觉得那风像冰块一样穿透四肢百骸,融化他的懒散疲惫,使他柔软,使他尖锐。




哪怕那人并不自圌由,那个少年从头到脚都不曾获得过自圌由。






朴智旻在还小的时候的确恨过一个人。




恨过,也动心过。




那人就像他生命里的一颗沙子,从前总硌得慌,硌着硌着,朴智旻都给磨平了,不疼了。




田柾国没能有过那么多的心动与遗憾。很多时候他只是照单全收,再按自己的取向排个号。就像从前朴智旻对他的善意与纵容有着别的目的,他也习惯接受。






“有时候我真想剖开你的脑袋,”田柾国伸手摸了摸朴智旻黑亮的头发,朴智旻没理。




然后便任由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看看你的记忆里,分门别类,装的都是什么世界。”




他的人生走得自然。没有意外,没有例外,他生来要走到这个位置。只是他也挑,厌恶中间值,追求极致,感情也讨厌不明不白。




他是真的想知道朴智旻的脑袋都装了什么。他也很想和他一块死掉。有时候这种念头会忽然占据他的脑袋,让他心动。




心动,当真心动。




把他和自己锁在一起,只看着他,发了疯地爱着彼此,一起下地狱,做到死,或者怎样都好。




爱情可怖吗?或许是,或许不。这些只会是田柾国偶尔闪现的念头,像死水一样永远活在他的脑袋里。




但那也没有什么不同。朴智旻不是那种人。




疯狂的人无法相爱。他们只会吃掉彼此。






9


梦里这间电影院满了人,朴智旻在影厅后头寻了个位置靠着。这个年代的票价还很便宜,他小时候就经常偷偷溜进来,多数被发现以前都能看完半场。




小时候这是他唯一的乐趣。后来他长大了,有钱了,却很少再进过电影院。除了偶尔会跟田柾国出门逛逛,多数时候他都干活。偷得几许闲日的时候也不出门,就窝在田柾国家里连上网打游戏。




田柾国有时候会陪他打。但他一般忙着处理事情,不急就拿着手机打电话,一边把缩在电脑椅上的他捞起来胡乱亲吻。他由得他亲,手上还忙着操作,基本这样的结果就是田大当家啃着啃着变了味,然后再被朴智旻一脚踹走。




田柾国和朴智旻住在了外面的房子。也忘了到底是哪一天开始了这同圌居生活,总之后来,他们之间也终于如田柾国所愿,进化出了更深的关系。




这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所有人都是。




朴智旻一向懒惰。他已经不再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小年轻,那些对于自圌由的想法早被他丢进了某一个角落。而田柾国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一切还在最好的时候。但他乐意接受这种关系,同朴智旻这么不咸不淡地过。






朴智旻总喜欢光着脚丫倚在电脑椅上打游戏。露出的足踝光光洁洁,脚背弧线舒展着,连着小圌腿的肌肉曲线,像只惬惬的猫,总看得田柾国心里发圌痒。




如果接下来田柾国都不忙了,那简单,直接拔了网线把人抱床上,然后由得朴老人家絮絮抱怨,再用吻一一封回嘴里。如果忙,那便盯着,朴智旻总被盯得不耐烦地丢眼刀,模样还是像只猫。




这一切也挺浪漫。虽说他们之间并不说清道明,但他要的朴智旻不吝惜,朴智旻喜欢的他身上也有,这买卖怎么看也不亏。






朴智旻也早就忘了当初自己到底想从田柾国身上证明什么了。曾经田柾国就像从前的他,被困在某一处挣扎彷徨,但他们始终不同。他好奇过,羡慕过,也嫉妒过。而那小少爷眼睛还是长着火似的灼灼发亮,身板挺得越发的直,他看了就喜欢。




小孩爱胡闹,那就胡闹呗,朴智旻乐意宠。他喜欢他胡闹,也喜欢他意气风发。哪怕那人也爱敏感多疑、惴惴不安,他还是喜欢看他明亮的眼。看他偏执,看他凶狠,看他不安。




他从未想过把他身上的锁链扯开,那是他亲手加于他身的,到现在田柾国也还是怨他。




但那没什么不好的,他总得找个方式怨他,或爱他,都一样。他们只是缺少了某个程式。






而田柾国喜欢把朴智旻身上的每一条疤都仔细吻过。但那时候朴智旻基本就不耐烦了,紧了紧腰让他别磨蹭。他俩的身体对彼此都熟悉,后来摸清了,田柾国每次都能把朴智旻给干得累得半死。




“你他娘的……”




朴智旻一般软在床上,感觉灵魂冒出了头,搁天上飘着,手指头都不愿动弹。田柾国那玩意还在他屁圌眼那插着,热的慌。他喘着气咯咯地笑,还想再骂几句,琢磨半天只骂出个:“德性……”




然后田柾国扭过他的头来吻,都是呼哧呼哧的热气。朴智旻也努力平稳呼吸,疲倦在那一刻,恍惚成了他们存在的证明。




就像是,这一屋子都是死物,只有他俩活着。倦怠着,敷衍着,濒危的,却还是活着。




到底证明了什么,朴智旻闭了闭眼,睁开还是那个世界。到底证明了什么,他早已不在意。他想承认这是爱,也想拒绝这是爱。但于他们而言,如何才能算作是爱,爱又有什么意义。




大概某个吻的瞬间,某个交圌合的瞬间,某个内心无从去处的瞬间,那是有意义的吧。不然这说不通渴望,也说不通占有。






但现下被困在梦境的朴智旻没有田柾国。这时候的小少爷还不在他圌妈圌的肚子里。这梦里只有他并不温暖的过去,和尚未踏着七色彩云拯救他来的闵玧其。




这一年同样平淡无奇。他记得当年大街小巷的报纸都登着中国女队拿了第一届世界杯乒乓球赛的冠军的新闻,而那时候他还在流浪,垫在身下睡觉的正是刊登了这则新闻的报纸。




那时候他还不识字,活也很成问题。






那天窝在电影院看完整整三部电影,朴智旻就又灰溜溜地回去了。只是这诡异的状态似乎不需要睡觉,大晚上这镇子就跟切了电源一样,到处都是静的。他溜不进去别人屋里,只好又回到那巷子,希望能找到那只一点都不粘人的猫。




虽说它没良心,但好歹也是个伴儿吧。




他大喇喇地走进熟谙于心的巷落里,没能找到猫,却在尽头的路灯边看见了什么。




十二岁的朴智旻正坐在路边,拿着那份既能当被子也能当床板的报纸,借着路灯仔细地看。一边读,一边念着他能认出的字,磕磕绊绊,不成句子。




念着念着,小孩终于把一整张报纸上他会念的字念完。于是他拎起报纸,又走回了巷子深处,打算睡觉。猫也离开了,朴智旻没跟过去,他还坐在那,后知后觉地想起来田柾国说的想剖开他的脑子,看看他的世界。




会是小少爷干的坏事吗?但这不太可能,田柾国不是这么无聊的人,也不会跟他开这种玩笑。






朴智旻这辈子没爱过什么人。他懵懂的初恋还没萌发,就已经死了。他心里头有一个不会回头的人,他们之间再无可能,也什么都没有。




田柾国问过他们这算什么,当时朴智旻看看他,看看天花板,看看床,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在想答案,也同样不知道答案。




他们能算什么呢?明明不需要顾忌太多了,家庭、外界、同性,他们何须顾忌。但他们却并不那么轻松。




是轻松的,只是过于轻松,自圌由得仿佛没有拘束。没有情爱的定义,没有旁人的肯定,没有诺言,没有证明,没有回报,没有笃定,只有两具熟悉彼此的身体,和心里的占地面积。




所以,这该如何计算呢?




田柾国也是那一刻忽然觉得,原来人类创造了恋爱的程序以及结婚的法则是有一定道理的,这不容置喙。




离开了那些,似乎说明爱、证明爱,都变得不容易了起来。




似乎你的一句爱意,都会有百句反驳,来自四面八方,不经意间就能将你驳倒,同时你无法上诉。那些反驳并不需要话语,有时候它只是风声,来自北方或大海,有时候它只是想法,来自你的脑袋,和你臆想的那人的脑袋,千千万万。




当你在爱里卑微,这实在是太轻而易举的事情。




他们也一样。瞧不起别人,也瞧不起自己。






10


“这就是你说的出状况?”




朴智旻随手脱下西装外套朝田柾国脸上扔过去,“我怎么不记得教过你谎圌报军情?”




“是状况。”田柾国拉下脸上的外套,闻到上面带了点朴智旻的味道,然后把人搂过来圈进怀里,“难得单独来这地方,顺便把你叫上。”




朴智旻早几百年就看透了自家小少爷内里的幼稚心性,翻了个白眼也没说话。两人这么沉默了会,倒也不觉尴尬。后来田柾国从桌上果盘拿起几个桔子,先在桌上揉了一会,然后剥开,一瓣一瓣塞到了朴智旻嘴里。




他手指有点冷,轻划过那人嘴边。朴智旻也不急,一瓣一瓣地吃,慢条斯理得像只猫。田柾国看着那人动着的腮帮子,忽然说了那么一句。




“不给我唱首歌?”




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朴智旻刚把最后一瓣桔子咽下去,抬头看着田柾国眨眨眼,有点好笑的意味。他们没放歌,禁毒宣传公益广告就一直在屏幕上转来转去,田柾国想了半天,也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但他仅是这么想而已。眼睛还是直直看朴智旻,脸上没半点表情。过了会儿朴智旻撇撇嘴啧了一句,接着便跳过去点歌台那,一手拿起麦,一手在小屏幕上按了几下。




朴智旻点了歌,音乐很快响起,他直接靠在那慢悠悠地唱。






“那天是你用一块红布,蒙住我双眼也蒙住了天……”




崔健的《一块红布》,是首老歌,田柾国第一次听。这不赖他,他从小被扔到国外栽培,风风火火回国接班的时候,已经没人有闲心给他科普中国摇滚史。




所以他听得懵懵懂懂,听不懂歌里说的政治,后来也听不惯原曲。




后来他总是听不惯崔健那声嘶力竭的声音,便也很少再听这首歌。






应当说,他只记住了唱歌的朴智旻。懒懒地窝在位置上,同说话不同,他声音很清,像极了以前他说话的声音,咬字柔软。




可偏偏他脸上很平静。房间里光线不好,大屏幕的光鲜艳地打到了他的脸上。虽然斑驳,可是很好看。




田柾国的眼移不开,他情愿就这么看着他,朴智旻总是轻淡得很耀眼。




比起那些遥远的星,或许更像火。光亮、温暖、致命、强烈。只需一小簇,就可以烧到尽头,可偏偏本人很冷静。






“你问我还要去何方,我说要上你的路。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路,我的手也被你攥圌住……”




后来田柾国总能回想到这一天,和十七岁那年朴智旻保了他那日一样,画面像印在了大脑皮层一般清晰入骨。




那年多愁的云,血味的风,那人逆光走进厅堂,身影好似高墙,挡住他许多忧患。




而今天的他只是坐在原地安安稳稳地唱了一首歌,田柾国却依旧感应到了想同他过一辈子的这个渴求,并且无比强烈。




他甚至说不出为什么。为什么想和他一辈子。为什么那么想要吻他。




可世界哪有那么多理由。朴智旻从来没给过田柾国理由,他只是给,他只是拿,丝毫不在意缘由,多么像暴力的、强迫的、冷漠的爱情,爱情。






“我感觉你不是铁,却像铁一样强和烈。我感觉你身上有血,因为你的手是热乎乎……”


“我不能走我也不能哭,因为我的身体现在已经干枯。我要永远这样陪伴着你,因为我最知道你的痛苦……”




田柾国分不清这歌词,朴智旻唱的是谁,其他的人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也已经不情愿去知道这些。他看着朴智旻走回来,压着那人淡漠的眼角就往怀里拉。力度还是很大,味道有些冲撞,没让那人再煞风景地骂上一句就开始狠狠吻着。




朴智旻的唇很软,也很暖。他喜欢用橘子味的须后水,有时候田柾国会笑他十几岁小男生的气味审美。




但他喜欢这一切,也爱这一切,虽然遗憾,但他的人生好像没有更爱过别的什么了。




他不管朴智旻有没有更爱过什么,也从不担心坦诚这一点。更爱有时候也许是缺点,是软肋,却从不是缺憾。




他爱着朴智旻磨尽后只余给他的柔软,爱着朴智旻骨子里甜腻粘圌稠,致命又性圌感,爱着朴智旻欢愉时变得湿漉漉的睫毛,爱着朴智旻痞里痞气地笑,弯着眼睛说他小孩子。




哪怕他总觉得,朴智旻这辈子都不会同他说一句我爱你。






“你会死吗?”




田柾国这样问了。朴智旻挑起眉,低头看他,神色清明。




“你会的。”




漂亮的小少爷点点头,自问自答,也笑了。朴智旻就这么看着那双依旧灼灼逼人的眼睛弯起弧度,明艳得很。




“我爱你。”




田柾国忽然这样说道。在他们粗喘着交圌合,气息紊乱,大脑被快圌感搅和得发麻空白的时候。朴智旻的喉咙被顶得溢出细碎的呻圌吟,断断续续,身上酸圌软麻木得失了力气,却被欢圌爱支配着行动,无法抗拒。




他的声音落得很快,又被他们两人的喘息声盖过,像是从未出现。他们身上都布满汗水和吻痕,红得一片片,田柾国让他换了个姿势,额头的汗便摔进了眼里,又辣又疼。




朴智旻忽然被带得短暂神游了一下,觉得田柾国是个天才,又觉得田柾国是个蠢材,总之不是什么好人。




他喘了口气,身下被顶得重重颤栗了一下,遍布的快圌感再次集中袭圌击,让他疼痛、愉悦又抽离开来,不知不觉又叫了出声,而伏在他身上的人气息更加乱,动作更加急,像一只伤感又霸道的兽类。




为什么要伤感?




朴智旻恍惚地想。




田柾国已经说了爱你,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拒绝。他已经看似投降,明知得不到回应还是缴械投降。他已经承认更爱,地位端得很低,卑微得像在雌伏。




所以为什么要伤感?




真是狡猾的,卑劣的,自私的人类。






朴智旻闭了闭眼,在发泄完的最后那刻摸去田柾国的眼睛,轻轻捂在手下。两人的胸膛都因之前的动作剧烈起伏,吐息还没平稳,空气里满是精圌液的味道。




不是好人,但很漂亮。眼睛总是明艳逼人。




好歹他也是坏人。




“借个火吧?”




朴智旻平躺着歪头,看田柾国探过身去找他衣服,左手找出了烟,右手掏出了打火机。他探头叼走他手上的烟,等田柾国帮他点。




田柾国点完后就随手扔了那物件,看朴智旻坐起身来,抽了几口,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烟,靠在立起的膝盖上,嘴里吞云吐雾。




他笑了,眼睛弯弯。他俩笑了眼睛都会弯,像座桥。他笑了以后,眼睛会显得更亮。




“我爱你。”




他再又说道。依旧像自言自语。




朴智旻也依旧恍若不闻,手里的烟的那一个火点亮得人眼睛发疼。




田柾国是忽然觉得很快乐,所以突发奇想,要这么说。朴智旻的反应让他更快乐,又甜蜜,又痛苦。




他就着朴智旻的手吸了一口,让那呛鼻的烟充斥在嘴里,气管里,肺里,觉得自己在这场没有裁判的竞技里赢了一局,侥幸又顽劣,倒是劣迹斑斑。他咳了几声,于是眼睛变得有些晶莹,又微笑着。




爱与被爱从来就很难伤害彼此,但有的时候,被爱的确是会被爱所伤的。比如善意、比如承诺、比如亏欠。但这当然是相对的。






忽然内心像被人生生剜了一块,又用糖给塞了进去填满。于是化开后又甜又疼,带着血的腥气和糖的甜腻,伤口的疼痛和空洞却越发强烈。






11


田柾国的人生走得自然,朴智旻倒觉得自己是别无选择。只等他老了,才来了一个小少爷,让他不由得护着。




他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小镇里走着,终于看见了闵玧其。




十二岁的他还在那条巷子,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闵玧其。那人低头,问他要不要跟他走。




记忆就像是真的回了过去那般。他很想说别跟他走。那些一旦踏入便是一辈子的过去,没有一个人会真正全心全意的接受。




他也怨,也恨。但十二岁的朴智旻还是会选择跟闵玧其走。他别无选择,只有闵玧其能救他。




朴智旻看着闵玧其牵起小孩慢慢走出巷口,慢慢也想起了什么。






他的人生确实走到了后来。数不清是和田柾国同圌居的多少年后,北城发生过一次内斗。被暗杀时是用的热兵器。朴智旻虽也使枪,但惯用了一辈子的短刀,结果最后还是被人用最利落的方式铲去。




从前他都觉得自己毫无留恋。一生行至此,他能拥有的只剩田柾国了。




而这拥有始于他的一时冲动,等他的小少爷真正长大,他于他而言也不同了。他若没有动心过,那一切依旧大同小异。




闵玧其给不了他答案。但田柾国和他不一样。第一次见面,朴智旻就知道。




所以他本该毫无留恋。但却还是被困在了这座记忆里的小镇,兜兜转转,无法逃离。






后来田柾国呆在他们同圌居的房子里的时候,时常会想起朴智旻。




但他已经不常回去了。他又搬回了老宅,一来是处理事务方便,二来是住得舒坦。大概他也有了屈服。哪怕这间宅子给了他太多束缚,离开了它,他依然无所适从。




有时候他会回忆他和朴智旻的这段感情。




也许在别人看来它值得一个好结果。田柾国也曾那么想过,但它没有。




它就好像是由两个相互吸引又抵触的人经营的那样,开始很流畅,过程很坦然,对话很直接,就是结局不太美满。




可他们都努力过给予它爱情的定义。他们似乎还是没有诺言,没有证明,没有回报,没有笃定,但田柾国已经不知道该如何用别的填满。




他有思念,他有冲动,他有不安,也有痛苦。




人们都习惯描摹爱情的形状,给予它很多形式、表现、特征。于是当角色直接省略了很多步时,这空余的前身,似乎变得更有价值,甚至必要起来。




可它究竟是什么?若他们只有完成了这些限定才算作圌爱,朴智旻和田柾国,或者闵玧其,一辈子都爱不上一个人的。




田柾国可能只能回到十六岁那年,找回金泰亨,这样才能行过那些空余的步骤。




但这是否又真正有了意义,并没有人能解答 。






朴智旻的尸体早就被火化了。田柾国一直没去碰过它,只是命人在那人老家的小镇上找了棵老树给埋地下了。他觉得像朴智旻这种粗人,葬礼办得讲究点都是资源浪费。




埋下去以后他也一直没去看过。清明的时候他就给自家爹娘上香,再给那人点上根烟。为了给他点烟,他还特地用的那两块钱的塑料打火机。




他偶尔也想起过金泰亨,便也想到他人生最安逸的那段时日。他并不会在精神不稳定的时候想起他。似乎那样的人就该活在安逸里。而他就该站稳在喜悲之间时,才招呼他前来。




这些提及,都是平淡生活里最波澜不惊的涌流,不悲也不喜。田柾国的人生里的这些涌流为数不多,从前不曾阅起,每每想来,算不上珍惜,但总不愿忘记。




毕竟那时候的他,安逸得人生只装在了小小的四方盒子里。没有人前来,他也不愿出去。






道上开始传开朴智旻没死的传闻,田柾国听着就当放屁。直到那天他一个人从宅子出来,拐进另一条街的时候,当真看到了朴智旻在他面前。




说是朴智旻有点勉强。他从未见过朴智旻这么年轻的时候。这人杀人的手法比起当年那人在自己前院里解决那伙人的时候逊色多了。可田柾国看着这人手上沾满的血污,蓦地就有些呆。




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感情攀了上头。他恍惚就在眼前看到了当年还小的朴智旻,头一回杀人的模样。




他没有见过,他只是想到了自己。




那年他第一次杀人,一刀致命。他费了很大力气,才忍住了在那人的尸体上发泄的冲动。他想一刀一刀刺透那人胸膛,但他最终停住了。




那时候他很生气,那种狂怒紧紧攥圌住了他的心脏,他反复吸气、呼气,想要努力平息他的怒气。




他痛恨这一切。痛恨他必须继承,痛恨他无法逃避。






可现在没有了。他再也不会轻易动怒。只是心底无法控制的怜悯、悲伤以及漠然牢牢缠在一起,让他像现在这样,一时站在了原地。




而等他回过神,那人转眼就不见了,像是一切都只是幻觉。




他想到自己,想到朴智旻,想到闵玧其。




闵玧其亲手把朴智旻带上这条路,朴智旻也亲手把田柾国带上这条路。




他们也都曾挣扎过。




而北城起死回生,他除了它,别的什么都没有了。




他觉得他曾经拥有过朴智旻,那感觉在那人也同样看着他的时候特别明显。他很多时候都能感受到那人同样渴望他,那往往使他快乐,但最后他也不可避免地失去了他。




他不知道是缺憾让这段感情有了意义,还是缺憾让这些爱意变得真实。但他想听朴智旻的回答,而最终这都大同小异。






后来田柾国回了那所房子,煮了碗清汤挂面,放在桌上,也不想吃。




他只会做这一样,朴智旻虽然嫌弃,有时候也会赏脸。他们似乎有很多东西都只有一样,那张塞进钱包里的大头贴也是如此。




那就放那儿吧。他想。




他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鬼,他本不信。但他也觉得,那人要是成鬼了,吃不到,也好馋馋他。






田柾国还是去了那个小镇,亲手带上铁铲,把那骨灰盒子给挖了出来。挖出来的时候整个盒子都灰头土脸的,田柾国也不在意,就这么用双手捧在了胸前,捧得很庄重。




他感着那一点重量,突然觉得朴智旻还是留给了他一点东西。像是那人离开了这个世界后,只有他一人有资格继承的东西一样。




他忽然明白了那意义,于是他愣了愣,最后轻轻在木盒上吻了一吻。






朴智旻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闵玧其牵起了小孩,问他想吃啥,然后踏着脚底的光,把小孩领去了街口那家面馆。




他也慢慢地跟了过去。这一次他依然没进门,还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侧着身,支着脑袋看他们一口一口地吃面。后来时间过得也挺慢,很多人走了,他俩也走了,他还是坐在那,看太阳下山,红红亮亮,却又不见了。




他的命也是这样。熬了十二年,他迎来了闵玧其,闵玧其救了他,却没法赎。后来他遇见田柾国,想着护护吧,护一护这小少爷,护到他长大,看看他能长成什么模样。




他忽然很想再看看田柾国的眼睛,那双神色灼灼、执拗坚定的眼睛。然后再吻吻他的唇,感受一下像是还没有死去一样的冲动。




是不是人死了都这样呢?明明觉得自己人生已经圆满,没什么好肖想了,可仔细想来,却还是有太多太多的东西,放不下,舍不得。




若他拥有很多,大概他可以走得很从容。




可他拥有很少,而其中的太多太多,都只关于一个人。






也是那个瞬间,他刚站起身,却被人从背后抱了个满怀。密密实实,不留一点空隙。像是风都漏不进。




他呆在了那。不愿动弹,也不愿离开。那人用双手郑重地抱住了他,他甚至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还有令人错愕的炙热的温度。




朴智旻僵了很久,刚想说话,就感到后脑勺被轻轻地吻了。




眼泪烫到手心,他已经不记得他多久没哭过了。他想起每次有关于田柾国的力度,那种蓬勃张扬的生气,那种自圌由又漫长的怒放。




同他在一块时,生命似乎能变得很漫长。就像现在,他觉得那一秒也很长,他简短明快的人生被放大,被珍视,类似永恒。而他的身体从手开始渐渐模糊,背后那温度却始终灼人心肺。枯草烧过一样,碾成了灰,暖湿的,辛辣的,通透的,缠圌绵的。




他早该明白的。没有人能困住他,除了他自己。他走不了,便滞留在这记忆里的故乡,彳亍独行。






当年他亲手把田柾国用继承人的桎梏束缚住,教给他所有的事情,让他变得越来越不能回头,让他们变成同类。




田柾国也从不抗拒。他满足他,自遇到他的那天眼里就只有他一人,满载力度与专注。朴智旻心爱这些,便有意无意地成全这种独占,成全这种纵容。




他太贪。就是化了灰,成了骨,他也放不掉。






之前埋着朴智旻的那棵老树已经快要枯死了。田柾国听附近的人说这是鬼神的东西,魂魄有了执念,附在上头,便吸灵气。




他捧着骨灰复又蹲下圌身,伸手摸了摸树皮上那皲裂的褶纹,忽然心底某个空了许久的地方,似乎又慢慢被填得饱满,然后太满,以至隐隐作痛。




太满而至的痛感不太会重,可以忍受。只是随着呼吸,无法忽视。




大概失去朴智旻就是这样的感觉。




他向来眼里只有他,专注又热衷。而当有一天他不再出现,适应后的失落也如同缺憾一般包裹着他。无时无刻,无法忽视。




就像朴智旻声音里、眼睛里、生命里的致命性,甜腻又粘圌稠,疲惫又挠人,柔软并冷漠,却又是冷里的暖,厚重而缠圌绵,压抑、如影随形。




田柾国总是染上这样的瘾,每每都狂热地想要更多。朴智旻不曾变过,他自从他生命里出现的那天起就一直是这样的动物,疲于奔命。真正改变的只是他的认知,他真心实意地享受田柾国的珍视,嫉妒他、纵容他、着紧他、爱恨他。




可能因为田柾国爱他,可能因为他爱田柾国。但田柾国和朴智旻都认为是前者。






田柾国突然想起他曾经的一个比喻。他说朴智旻是一口不肯说真话的井,他得不到,也不许别人得到。




又或许他该当一只井里的蛙,只看着他的天地,他的千山万水,独居一隅,这样才最好。




田柾国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在这个故事里,都有一样的道理。




他们还是困兽,被困在形形色圌色里,作茧自缚。找不到出路,没有人给他们出路。他们也不管不顾,凭借直觉去爱恨。田柾国需要朴智旻的恳切肯定,朴智旻需要田柾国更爱自己,他们也都比对方更明确这件事。


爱情如果不套上这些不平等、不善良、不单纯,恐怕这辈子都无法成形。




就像田柾国总觉得金泰亨还在某个地方,可能他再走几步,又会再遇见他了。那时候也许那人还会把巧克力味的冰淇淋挖到他的碗里,埋怨他又没认出他。他不需要着急,也不害怕失去。




而事实上金泰亨也早在他十六岁那年就死了,和很多别的人事一样,相继退出了田柾国的生命。




但这些田柾国可能永远不会知道,也可能将会知道。




而可以确定的是,田柾国不再拥有拥有金泰亨的可能。






人们习惯追随,也习惯失去与重逢。他们也都追随过什么,失去过什么,重逢过什么。




这就好像一个从始至终的信条,连同它所不可避免的缺憾与侥幸,完整了所有人的生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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